二十四、五羊城中(一)[第1頁/共3頁]
篷上油布簾子一掀動,出來一老一少兩小我,都是青衣長隨打扮。老蒼頭年紀在五十歲開外,髮辮鬢角都斑白了;小奚奴描述兒隻在十二三之間,一臉稚氣。他們彷彿是頭一次來廣州,在濕漉漉的艙板上呆看那船埠,足有校場來大,各色洋貨垛得一座座小山似的,船埠上的杠夫們有的在躉船的“過山龍”上杠包兒卸貨,有的呼喊著粵語在貨堆高低苫油布遮雨,忙得螞蟻似的。這條烏篷船在一溜兒樓艦似的躉船中活似擠在烏龜群裡的小甲殼蟲,並冇有人理睬他們。好一陣子,纔過來五六個杠夫,卻不上船,站在船埠青石條上問:“吃水這麼淺,能有甚麼貨?哪來的?誰的貨?”
英國人冇有拿到朝廷正式割讓香港的文約,那裡肯罷休?六月北犯攻陷廈門,八月再次攻陷定海,又打下鎮海、寧波。總兵葛雲飛、王錫鵬戰死,欽差大臣裕謙沉水他殺,舉國嘩然,朝臣彈章交奏。到這時道光才曉得香港早已掛了米字花旗,香港幾千群眾已成英王臣屬,大怒之下下旨與英交兵。不幸中海內無良相外無良將,上有昏君下有奸臣,官兵又都被英國人嚇破了膽,竟都是望風而逃。道光二十二年四月乍浦淪亡,蒲月寶山上海失守,六月英兵攻陷鎮江,沿長江直逼南京,一起打進如入無人之境。直到二十二年七月二旬日,《南京條約》成,五口互市割讓香港商定十三條,英艦在長江上懸兩國國旗放炮二十一聲,鴉片戰役初告停止。中原自渾沌斥地,曆秦皇漢武,越唐宗宋祖,如此丟人現眼,這般奇恥大辱還是頭一回。
鹹豐七年蒲月廿四正中午時分,霏霏細雨中一艘烏篷船在城南鹹步船埠緩緩泊舟。梢公長長一聲“搭岸囉——”撐篙穩穩攏向橋板,一個晃漾,愣住了。
國度和人一樣,元氣一喪靈魂不全那就百哀齊至。美國人、法國人、比利時人……一群“羊”(洋)都變成了狼,堂堂中國成了“好處均沾”的洋人筵宴,竟如死人普通由著這群狼啃齧……道光天子在極度的氣憤慚愧懊喪和無可何如中放手而去。他本身就信佛,諡號曰“成”,正應了禪宗機鋒語“成是不成,不成是成”了。
這神話當然是美了。但當今城裡人卻聞“羊”(洋)變色。“道光爺”在位三十年,活了六十九歲,溢號是“整天子”。依列聖專諡:“成:禮樂明具曰成;安民立政曰成;久道化隆曰成。”實在三條都不沾邊兒。大清帝國自康雍乾三朝以降,彷彿氣數式微得一蹶不振,水旱蝗風災年迭遞連綴,天理教、六合會、八卦教、白蓮紅蓮教甚或青紅幫本日這邊扯旗放炮,明日那邊鼓譟肇事,弄到宮掖起變寺人造反,諸種匪夷所思的大變累累迭起,一水缸葫蘆兩隻手,摁了這個阿誰起。固然還說不上“大亂”,但自他即位,先雲南永北萬唐貴、陳添培造反,仲春停歇;蒲月河北野番反叛,接踵而至張格爾兵變,一向打了八年;安靜不到一年回疆又亂……這邊平亂花銀子,那邊鴉片煙霾伸展,從王爺到販夫走狗,一齊用錢買菸土,弄得裡裡外外手忙腳亂,事事到處捉襟見肘。道光十八年,國度財務單鴉片一項就流出五千餘萬兩,比道光初年翻了近五倍。銀價猛漲藩庫空虛,稍稍明眼人誰都清楚,不由鴉片,亡國期近。是以,道光十八年,一紙聖諭命湖廣總督林則徐為欽差大臣馳赴廣東查禁鴉片。儘人皆知,英國人惹不起這位中國命世豪傑,眼睜睜看著兩萬箱鴉片被焚燬在石灰池裡又忍不下這口氣,不敢打廣州,開了兵艦攻福建,在鄧廷禎手裡又吃敗仗;又本地北上,卻在定海到手,又乘勝北上直逼天津。道光天子是個吃軟柿子的本性兒,傳聞英國人船堅炮利手腕了得,竟把定海戰事得勝的帳算到林則徐頭上。驚怒之下將林則徐摘頂子罷免查辦,派了個莫名其妙的琦善去和鬼子義律構和。但英國議會這時候已看出中國這個龐然大物不經打,決定要揍中國了,談不攏便開打。道光二十年臘月,陳兵海麵攻陷香港,二十一年正月又佈陣打下虎門炮台。三元裡一戰,英國人又觸了廣州人黴頭,偏是中國的廣州將軍奕山古怪,不但不乘勝痛殺洋鬼子,一頭派人把圍得結健結實的義律救出來,一頭向朝廷虛報軍功據為己有,蒙哄道光說英國人隻求互市貿易彆無歹意,把英國人要求補償軍費說成“清還商債”,鴉片的事、香港的事隻字不提。可歎道光還信覺得真,下旨將林則徐、鄧廷禎滴戍伊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