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章[第1頁/共4頁]

有一小我,尻骨生了奇臭的蝕爛症。痛苦到了頂點,臉部神采反倒近於狂喜……眼睛半睜半閉,嘴拉開了彷彿癢絲絲抓撈不著地淺笑著。整夜他叫喊:”女人啊!女人啊!”悠長地,顫抖地,有腔有調。我不睬。我是一個不負任務的,冇知己的關照。我恨這小我,因為他在那邊受磨難,終究一房間的病人都醒過來了。他們看不疇昔,齊聲大呼”女人”。我不得不走出來,陰沉地站在他床前,問道:”要甚麼?”他想了一想,□□道:”要水。”他隻要人家給他點東西,不拘甚麼都行。我奉告他廚房裡冇有開水,又走開了。他歎口氣,靜了一會,又叫起來,叫不動了,還哼哼:”女人啊……女人啊……哎,女人啊……”

圍城的十八天裡,誰都有那種淩晨四點鐘的難捱的感受――寒噤的拂曉,甚麼都是恍惚,瑟縮,靠不住。回不了家,等歸去了,或許家已經不存在了。屋子能夠毀掉,錢轉眼能夠成廢紙,人能夠死,本身更是朝不保暮。像唐詩上的”淒淒去敬愛,平常入煙霧”,但是那到底不像這裡的無牽無掛的虛空與絕望。人們受不了這個,急於攀住一點結壯的東西,因此結婚了。

到底仗打完了。乍一停,很有一點弄不慣,戰役反而令民氣亂,像喝醉酒似的。瞥見彼蒼上的飛機,曉得我們固然仰著臉賞識它而不至於有炸彈落在頭上,單為這一點便感覺它很敬愛,夏季的樹,淒迷淡薄像淡黃的雲;自來水管子裡流出來的淨水,電燈光,街頭的熱烈,這些又是我們的了。第一,時候又是我們的了――白雲,黑夜,一年四時――我們臨時能夠活下去了,怎不叫人歡樂得發瘋呢?就是因為這類特彆的戰後精力狀況,一九二○年在歐洲號稱”發熱的一九二○年”。

我們立在攤頭上吃滾油煎的蘿蔔餅,尺來遠腳底下就躺著貧民的青紫的屍首。上海的夏季也是那樣的罷?但是起碼不是那麼鋒利必定。香港冇有上海有涵養。

有一對男女到我們辦公室裡來向防空處長借汽車去領結婚證書。男的是大夫,在常日或許並不是一個”善眉善眼”的人,但是他不時的望著他的新娘子,眼裡隻要近於哀思的戀戀的神情。新娘是關照,矮小斑斕、紅顴骨,喜氣洋洋,弄不到結婚號衣,隻穿戴一件淡綠綢夾袍,鑲著茶青花邊。他們來了幾次,一等等上幾個鐘頭,冷靜對坐,對看,熬不住滿臉的淺笑,招得我們全笑了。實在該當感謝他們給帶來無端的歡愉。

我們倒也不怕上夜班,固然時候特彆長,有十小時。夜裡冇有甚麼事做。病人大小便,我們隻消走出去叫一聲打雜的:”二十三號要屎乒。(”乒”是廣東話,英文pan的音譯)”或是”三十號要溺壺。”我們坐在屏風前麵看書,另有宵夜吃,是特地給送來的牛奶麪包。獨一的遺憾便是:病人的滅亡,十有□□是在深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