浮生六記 卷四 浪遊記快[第1頁/共11頁]

歸舟，日已將冇。更許到家，客猶未散。芸私告餘曰：“女伶中有蘭官者，端莊可取。”餘假傳母命呼之入內。握其腕而睨之，果豐頤白膩。餘顧芸曰：“美則美矣，終嫌名不稱實。”芸曰：“肥者有福相。”餘曰：“馬虧嵬之禍，玉環之福安在？”芸以他辭遣之出。謂餘曰：“本日君又酣醉耶？”餘乃曆述所遊，芸亦神馳者久之。

桂軒之東另有臨潔小閣，已杯盤列舉。竹逸寡言靜坐而好客善飲。始則折桂催花，繼則每人一令，二鼓始罷。餘曰：“徹夜月色甚佳，即此酣臥，未免有負清光，那邊得高空地，一玩月色，庶不虛此良宵也？”竹逸曰：“放鶴亭可登也。”雲客曰：“星燦抱得琴來，未聞絕調，到彼一彈何如？”乃偕往．但見桂花香裡，一起霜林，月下長空，萬籟俱寂。星燦彈《梅花三弄》，飄飄欲仙。憶香亦興發，袖出鐵笛，嗚嗚而吹之。雲客曰：“徹夜石湖看月者，誰能如吾輩之樂裁？”蓋吾蘇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橋下有看串月勝會，遊船架空，徹夜歌樂，名雖看月，實則挾妓哄飲罷了。未幾，月落霜寒，興圃歸臥。

餘年十五時，吾父稼夫第宅於山陰趙明府幕中。有趙省齋先生名傳者，杭之夙儒也，趙明府延教其子，吾父命餘亦拜投門下。暇日出遊，得至吼山，離城約十餘裡。不通陸路。近山見一石洞，上有片石橫裂欲墮，即從其下盪舟入。豁然空此中，四周皆峭壁，俗名之曰“水園”。臨流建石閣五椽，劈麵石壁有“觀魚躍”三宇，水深不測，相傳有巨鱗暗藏，餘投餌試之，僅見不盈尺者出而唼食焉。閣後有道通旱園，拳石亂矗，有橫闊如掌者，有柱石平其頂而上加大石者，鑿痕猶在，一無可取。旅遊既畢，宴於水閣，命從者放爆仗，轟然一響，萬山齊應，如聞轟隆生。此幼時快遊之始。惜乎蘭亭、禹陵未能一到，至今覺得憾。

辛醜秋八月吾父病瘧返裡，寒索火，熱索冰，餘諫不聽，竟轉傷寒，病勢日重。餘奉養湯藥，日夜不交睫者幾一月。吾婦芸娘亦大病，懨懨在床。表情卑劣，莫可名狀。吾父呼餘囑之曰：“我病恐不起，汝守數本書，終非餬口計，我托汝於盟弟蔣思齋，仍繼吾業可耳。”次日思齋來，即於榻前命拜為師。未幾，得名醫徐觀蓮先生診治，父病漸痊。芸亦得徐力起床。而餘則今後習幕矣。此非快事，何記於此？曰：此拋書浪遊之始，故記之。

長江初曆。大暢襟懷。每晚舟泊後，必小酌船頭。見捕魚者罾冪不滿三尺，孔約莫有四寸，鐵箍四角，似取易沉。餘笑曰：“賢人之教雖曰‘罟不消數’。而如此之大孔小罾，焉能有獲？”秀峰曰；“此專為網（魚便）魚設也。”見其係以長綆，忽起忽落，似探魚之有無。末幾，急挽出水，已有（魚便）魚枷罾孔而起矣。餘始喟然曰：“可知一己之見，未可測其奇妙。”一日，見江心中一峰崛起，四無依倚。秀峰曰：“此小孤山也。”霜林中，殿閣整齊。乘風徑過。惜未一遊。至滕王閣，猶吾蘇府學之尊經閣移於胥門之大馬頭，王子安序中所雲不敷信也。即於中間換高尾舉頭船，名“三板子”，由贛關至南安登岸。值餘三十誕辰，秀峰備麵為壽。次日過大庾嶺，出巔一亭，匾曰“舉頭日近”，言其高也。山頭分為二，兩邊峭壁。中留一道如石巷。口列兩碑，一曰“激流勇退”，一曰“對勁不成再往”。山頂有梅將軍祠，未考為何朝人。所謂嶺上梅花。並無一樹，意者以梅將軍得名梅嶺耶？餘所帶送禮盆梅，至此將交臘月，已花落而葉黃矣。過嶺出口，山川風景便覺頓殊。嶺西一山，石竅小巧。已忘其名，輿夫曰：“中有神仙床榻。”倉促竟過，以未得遊為悵。至南雄，雇老龍船，過佛山鎮，見人家牆頂多列盆花，葉如冬青，花如牡丹，有大紅、粉白、粉紅三種，蓋山茶花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