揚州十日記[第1頁/共8頁]

越次早，督鎮牌諭至“內有一人當之，不累百姓”之語，聞者莫不感泣。又傳巡軍小捷，大家加額焉。午後，有姻氏自瓜洲來避興平伯逃兵，［興平伯高傑也，督鎮檄之，出城遠避。］予婦緣彆久，相見唏噓；而敵兵入城之語，已有一二為予言者。予急出詢諸人，或謂：“靖南侯黃得功援兵至。”旋觀城上守城者尚嚴整穩定，再至市上，人言洶洶，披髮跣足者繼塵而至，問之，心急口喘莫知所對。忽數十騎自北而南，奔馳狼狽勢如波湧，中擁一人則督鎮也。蓋奔東城外，兵逼城不得出，欲奔南關，故由此。是時，始知敵兵入城無疑矣。突有一騎由北而南，撤韁徐行，抬頭哀號，馬前二卒依依轡首不捨，至今猶然在目，恨未傳其姓字也。騎稍遠，守城丁紛繁下竄，悉棄胄拋戈，並有碎首折脛者，回視城櫓已一空矣！

念七日。問婦避所，引予勉強至一柩後，古瓦荒磚，久絕人跡，予蹲腐草中，置彭兒於柩上，覆以葦蓆，婦僂居於前，我曲附於後；揚首則露頂，展足則踵見，屏氣滅息，拘手足為一裹，魂少定而殺聲逼至，刀環響處，愴呼亂起，齊聲乞命者或數十人或百餘人；遇一卒至，南人非論多寡，皆垂首匐伏，引頸受刃，無一敢逃者；至於紛繁後代，百口交啼，哀鳴動地，更不管矣！日向午，殺掠更甚，積屍愈多，耳所難聞，目不忍視，婦乃悔疇昔之夜，誤予言未死也。然幸獲至夕，予等逡巡走出，彭兒酣臥柩上，自朝至暮，不啼不言，亦不欲食，或渴欲飲，取片瓦掬溝水潤之，稍驚則仍睡去，至是呼之醒，抱與俱去；洪嫗亦至，知吾嫂又被劫去，吾侄在繈褓竟失地點，嗚呼痛哉！甫三日而兄嫂弟侄已亡其四，煢煢孑遺者，予伯兄及予婦子四人耳！相與覓臼中餘米，不得，遂與伯兄枕股忍饑達旦。是夜予婦覓死幾斃，賴洪嫗救得免。

初三日，出示放賑，偕洪嫗至缺口關領米；米即督鎮所儲軍糧，如丘陵，數千石轉眼一空。其來往負戴者俱焦頭爛額，斷臂折脛，刀痕遍體，血漬成塊，滿麵如燭淚成行，碎爛鶉衣，腥穢觸鼻，人扶一杖，挾一蒲袋，正如神廟中竄獄冤鬼；稍可觀者猶是卑田院乞兒也。奪米之際，雖嫡親厚交不顧，強者往而複返，弱者竟日不得升鬥。

宅門閉不敢遽叩，俄聞婦人聲，知為吾嫂，始輕擊，應門者即予婦也。伯兄已先返，吾婦子俱在。予與伯兄哭，然猶未敢遽告仲兄季弟之被殺也。嫂詢予，予依違答之。予詢婦何故得免？婦曰：“方卒之追逐也，子先奔。世人繼之，獨遺我，我抱彭兒投屋下不得死，吾妹踢傷足亦臥焉。卒持我二人至一室，屋中男婦幾十人皆魚貫而縛之。卒因囑我於諸婦曰：‘看管之。無使逸去。’卒持刀出，又一卒入，劫吾妹去；久之，不見前卒至，遂紿諸婦得出。出即遇洪嫗，相攜至故處，故倖免。”洪嫗者仲兄內親也。婦詢予，告以故，唏噓很久。洪嫗攜宿飯相勸。哽咽不成下。外複四周火起，倍於昨夕。予不自安，潛出戶外，田中橫屍交砌，喘氣猶存；遙見何家墳中，樹木陰沉，哭音成籟，或父呼子，或夫覓妻，呱呱之聲，草畔溪間。比比皆是，慘不忍聞。回至兄宅，婦謂予曰：“本日之事，唯有一死。請先子一死，以絕子累；彭兒在，子好為之！”予知婦之果於死也，因與語竟夜，不得間，東方白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