影梅庵憶語1[第3頁/共6頁]

卷一

庚辰夏。留滯影園，欲過訪姬。客從吳門來，知姬去西子湖，兼往遊黃山白嶽，遂不果行。辛巳初春，餘省覲去衡嶽，由浙路往，過半塘訊姬，則仍滯黃山。許忠節 公赴粵任，與餘聯舟行。偶一日。赴飲歸，謂餘曰：“此中有陳姬某，擅梨園之勝，不成不見。”餘佐忠節公治舟數來回。始得之。其人淡而韻，盈盈冉冉，衣椒繭 時，背顧湘裙，真如孤鸞之在煙霧。是日演弋腔《紅梅》以燕俗之劇，咿呀啁哳之調。乃出之陳姬身回，如雲出岫，如珠在盤，令人慾仙欲死。漏下四鼓，風而忽 作，必欲駕小舟去。餘牽衣訂再晤，答雲：“光福梅花如冷雲萬頃，子越旦偕我遊否？則有半月淹也。”餘迫省覲，告以不敢遲留故，複雲：“南嶽歸棹，當遲子於 虎￥叢桂間。蓋計其期，八月返也。”餘彆去，恰以觀濤日奉母回。至西湖，因家君調已破之襄陽，心境如焚，便訊陳姬，則已為竇霍豪家掠去，聞之慘淡。及抵閶 門，水澀舟膠，去遊關十五裡，皆充滿不成行。偶晤一友，語次有“才子難再得”之歎。友雲：“子誤矣！前以勢劫會者，贗某也。某之匿處，去此甚邇，與子偕 往。”至果得見，又如芳蘭之在深穀也。相視而笑回：“子至矣，子非雨夜舟中訂芳約者耶？感子殷勤，以淩遽不獲訂再晤。今幾入虎口，得脫，重贈子，真天幸 也。我居甚僻，複長齋，茗簡爐香，留子傾倒於明月桂影之下，且有所商。”餘以老母在舟，統江楚多梗，率健兒百餘護行，皆住河乾，矍矍欲返。甫傍晚而炮械震 耳，擊炮聲如在餘舟旁，亟星馳回，則中貴辯論河道，與我兵鬥。解之始去。自此餘不複登岸。越旦，則姬淡妝至，求謁吾母太恭人，見後仍堅訂過其家。乃是晚， 舟仍中梗，乘月一往，相見，卒然回：“餘此身脫樊籠，欲擇人事之。畢生可托者，無出君有。適見太恭人，如覆春雲，如飲甘露．真得所天。子毋辭！”餘笑回： “天下無此易易事。且嚴親在兵火，我歸，當棄老婆以殉。兩過子，皆路梗中無聊漫步耳。於言突至，餘甚訝。即果爾，亦塞耳堅謝，無徒誤子。”複宛轉雲：“君 倘不終棄，誓待昆堂上畫錦旋。”餘答曰：“若爾，當與子約。”欣喜申囑，語絮絮不悉記，即席作八絕句付之。

姬在彆室四月，荊人攜之歸。入門，吾母太恭人與荊人見而愛異之，加以殊眷。幼姑長姊尤保重相親，謂其德行舉止均非常人。而她之侍擺佈，服勞承旨，較婢婦有 加無已。烹茗剝果，必手進；開眉解意，爬背喻癢。當大寒暑，折膠鑠金時，必拱立座隅，強之坐飲食，旋坐旋飲食，旋起執役，拱立如初。餘每課兩兒文，個稱 意，加夏楚，姬必督之改削成章，莊書以進，至夜不懈。越九年，與荊人無一言枘鑿。至於視眾禦下，慈兒不遑，鹹感其惠。餘出入應酬之費與荊人日用金錯泉布， 皆出姬子。姬不私銀兩。不愛積儲．不製一寶粟釵鈿。死能垂死，除夕次日，求見老母，始瞑目，而一身以外，金珠紅紫儘卻立，不以殉，洵稱異人。